。Parallel Hearts。

98.錯覺

　　羅蘭將手上原本抱著的那一疊公文揣在腋下，伸出自己空出來的右手。他收起原本勾起的淡淡微笑，神情認真地靜靜望著自己的手掌。

　　「自從受妳和格里西亞的幫助，從前任國王的密室逃離，並在那之後假扮成死亡騎士以後，腦海裡偶爾會浮現一些若有似無的奇怪畫面。」

　　空白的手掌握了握，羅蘭繼續說：「比如，像這樣看著自己的手時，有時會彷彿看見的不是一隻普通的手，而是黑白枯乾、生著長指爪的猙獰模樣，就像是──」

　　「看見跟那時假扮成的死亡騎士一樣的手。」

　　「…………！」

　　聽到這裡，愛絲特便忍不住瞪大銀眸，狠狠地倒吸了一口氣。

　　「愛絲特？」

　　即使沒有發出聲音，也刻意壓抑了，她那不太尋常的反應仍是沒有瞞過就近在她咫尺的羅蘭，見她露出像是受到巨大驚嚇的驚恐神情，羅蘭有些擔心地問：「怎麼了？妳還好嗎？」

　　「……我沒事。」愛絲特閉上眼，搖了搖頭，深呼吸了一口氣，努力恢復正常的神色後，才有些勉強地擠出淺淺的微笑。 

　　「抱歉，是我形容的太可怕了。」羅蘭露出有些抱歉的表情，說：「我當時假扮死亡騎士，就已經讓妳膽顫心驚了一次，近日又聽說渾沌神殿的沉默之鷹也不知為何來到了光明神殿……這個時候說這些，看來不是很適合，似乎給妳造成壓力了。」

　　「唔……沒有這回事！」聽了這些話，覺得羅蘭果然是誤會了什麼，愛絲特趕緊搖了搖頭。 

　　「羅蘭，請你別在意，我希望能聽你繼續說完！」

　　見她一副相當堅持的模樣，羅蘭愣了愣，嘴角微微勾起。

　　「謝謝妳，愛絲特。」羅蘭停頓了一會兒，才緩緩開口：「我也不知道該如何形容比較精確，但是……有時候，我似乎會產生『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』的感覺。」

　　臉上的微笑消失，他的神情變得有些肅穆：「偶爾，腦海裡甚至會浮現『在被囚禁在前國王密室的那個時候，我或許就不應該繼續存在於這個世界上了』的念頭。」

　　將手放到胸口，他繼續說：「我很清楚我確實是『活著』的，也不可能是死亡騎士，現在的我的眼中所看到的世界，與一般人看到的一樣，都是活生生、絢爛彩色的世界，而我也是這其中的一份子。但是有時候，我會有種『彷彿自己不屬於這個世界』的錯覺，就好像在這個所有人看起來都生機勃勃、充滿色彩的世界裡，唯獨我卻──」

　　「「像是由沙子堆起來的東西……」」

　　「唔……！」

　　聽見愛絲特的聲音，竟與自己異口同聲、說出同樣的字句後，羅蘭隨即感覺到自己的背後被一股溫暖給覆了上來。

　　「愛絲特……妳……」

　　面對這突如其來的擁抱，羅蘭一時之間愣住了，原本揣在腋下的公文就這麼散落了一地，直到他終於反應過來的時候，他才感受到自己的臉頰似乎在微微發燙。

　　「羅蘭……」

　　愛絲特沒有多說什麼話，只是在輕聲呼喚了他的名字後，就這麼環抱著他。羅蘭不知道她突然這麼做的原因，但他卻知道，自己對她的擁抱並不覺得反感──無論是曾經、還是此刻的她的擁抱，他都從沒有反感過。

　　甚至相較之前，此刻的他對於被她擁抱著，還感到有些……高興。

　　因此，他僅僅是有些難為情、或者說是有些緊張地挺直了背，任由嬌小的她的臉埋在自己寬闊的肩胛骨之間。

　　直到他聽見背後傳來細微的啜泣聲，感覺到她抱著自己的嬌小身軀在微微顫抖著時，他才察覺她似乎不太對勁。

　　「愛絲特，怎麼了？」

　　羅蘭沒有掙扎，也沒有轉過身，而是選擇關心地輕聲問道。

　　「……」愛絲特仍沒有出聲，羅蘭卻能感覺到她輕輕搖了搖頭。

　　羅蘭擔心地想轉過身去看看她，然而她擁抱著自己的力道，雖不至令他無法掙脫，卻讓他有些不捨得強硬地掙開她。

　　「羅蘭……」

　　不知道就這麼過了多久的時間，愛絲特的情緒才稍微平復了些，不過，她仍沒有放開羅蘭，只是低著頭，依舊靠在他的背上，再度輕聲呼喚了他。

　　「已經不要緊了……」她溫柔的聲音和言語，一字一字地從身後傳來：「從今以後，你都不需要再被那個不復存在的『影子』所困擾……」

　　「唔……！」

　　聽見這番話，羅蘭倏地瞪大了眼。

　　她所說出口的話，明明聽起來就是令他不明所以的內容，但那一瞬間，他的腦海裡卻浮現了一抹身影。

　　──那是個與他的身形一模一樣的男人，但那人的外表與氣息，卻和他大相逕庭──宛若枯槁的雙手、屍體般的灰白皮膚，漆黑空洞的眼眶裡沒有眼球，而是兩團熊熊燃燒著的純黑色火焰……

　　那正是他時常無意間感受到的……他確實曾經假扮過，卻既真實又恍若錯覺般的存在。

　　「不要緊的，你已經再也不需要承受那些痛苦和絕望！」愛絲特的聲音繼續從身後傳來，語氣是那般溫柔而堅定。

　　──那個人影與他對望，微微勾起了非人的、亦幾乎不像是會出現在他臉上的邪佞微笑。

　　他……不，是「它」，完全沒有「生物」應有的生氣，可它散發出來的「氣息」，卻又確實是與自己「同樣」的存在，就彷彿是隔著無法橫越的時空的鏡子，倒映出的「另一個自己」的模樣。

　　每每當羅蘭想起它、望著它充滿邪氣和絕望的笑容，他總是覺得自己會就這麼被那可怕的黑暗吞沒，墜入無盡的黑暗深淵、無處可逃──

　　「羅蘭，從現在開始，你只要盡情的去享受自己的人生就好！」

　　然而，此時此刻，從身後傳來的聲音主人──那嬌小少女的溫暖，以及她散發出的那強烈得彷彿能照亮所有黑暗的光芒，像是成為了他的路標般給予他指引，在深沉黑暗中拉住了他的手。

　　「去聆聽、去品嚐、去欣賞、去感受……用你珍貴的生命，去經歷真實的人生！」

　　──那恐怖、強大的不死生物的形體，彷彿被她那耀眼的光芒灼燒般逐漸凋零，身影慢慢變淡、直至化為灰燼、完全消失無蹤。 

　　「…………！」

　　龐大的、複雜的情緒，宛若洪流般一口氣從胸中湧出，向羅蘭席捲而來，一時之間承受過多，令他只能愣愣地瞪大藍眸，除了呆然地望著前方之外，無法產生其他的反應。

　　從那翻騰的情緒之中，雖然說不上來、也沒有具體的證據足以證明，但他卻強烈地感受到了──

　　「愛絲特……！」

　　這一刻，羅蘭仍不知道一切的來龍去脈，以及所有隱藏其中、愛絲特的那仍不為人知的「真實」，然而，他知曉並確信了一件事。

　　──那便是此刻他口中呼喚的、令他激動得不顧一切轉過身，反過來摟進懷中的嬌小少女，無論是既定可見的客觀外在，抑或是看不見的他的內心，都曾經「被她拯救了」的這個事實。

　　「羅蘭……」

　　羅蘭突如其來的擁抱，讓愛絲特微微愣了愣，但從那寬闊的胸膛傳來的、屬於「人類」的溫暖，讓她很快便回過神，也因而露出了有些欣慰和動容的溫柔微笑。

　　銀眸微微瞇起、熠熠閃耀，她整個人以依偎的姿勢靠在羅蘭的胸膛，帶著那抹打從心底感到高興的笑容，仔細聆聽著他躍動得比正常頻率還要快一些的、真實的心跳聲。

　　時間在這一刻，彷彿靜止了一般，羅蘭甚至希望這一刻能就這麼持續下去，希望這個將他從即將沉淪的絕望黑暗中拯救出來、照耀他未來道路的，名為「愛絲特」的耀眼光芒能夠……永遠被他抱在懷中。

　　然而，時間是不會為任何人停留的，他們也終究必須不斷向前進。

　　羅蘭有些依依不捨地放開了愛絲特，那對大海般蔚藍的藍色雙眸深深地望著她，他的臉上掛著的是極為溫柔、難以與他平時一本正經的神情作任何聯想的微笑。

　　「謝謝妳。」

　　聽起來像很單純地是在答謝愛絲特聆聽他說話並予以他安慰，但愛絲特卻隱約感覺得出，羅蘭的這句感謝背後所蘊含的深意，並沒有表面上那麼簡單。

　　不過，她對此也沒有作出其他不尋常的反應，僅是輕輕搖了搖頭，將自己方才激動到忍不住流下臉龐的淚痕抹去後，便回以他他已相當熟悉的可愛迷人的微笑。

　　「你太客氣了啦！」

　　兩人再度相視而笑，氣氛美好如斯──

　　只可惜，卻全被接下來的一個突如其來的聲響給破壞了。

　　咕嚕──

　　「…………」

　　由於這條走廊目前只有他們兩人，十分安靜，所以從愛絲特的腹部發出的聲音，無比清楚地傳入了兩人的耳中。

　　「……噗。」

　　愛絲特臉上的溫柔微笑瞬間消失，取而代之的是因為羞窘而漸漸泛紅的臉頰及耳根。她看著忍不住輕輕笑出聲音的羅蘭，無言地抖了抖嘴角，然後有些惱羞地走到一旁，將剛才散落一地的、原本在羅蘭手上的公文一一撿了起來抱在胸前。

　　「這些公文，你是要送去給希……給暴風騎士長的吧？那我們快快送去，然後……趕快去食堂吃飯吧！」

　　她紅著臉，語氣窘迫尷尬地說完後，便抱著公文，頭也不回地往希歐房間的方向邁出了腳步。

　　而在後頭看著她離去的羅蘭，則是掛著那抹溫柔微笑，深深地望著她逐漸遠去的背影好一會兒後，才跨出腳步，很快跟了上去。

　　──彷彿追逐著黑暗中那抹最燦爛的光芒般。

　　※

　　與羅蘭一起吃過晚餐後，愛絲特便與他暫別了。

　　她很清楚自己接下來應該要做什麼事，因此，她離開餐廳後，便直直朝著聖殿廣場的方向前去。

　　果不其然，沒有走多久，還沒到達廣場，她就先在半路看到了一抹奇怪、卻又是她相當熟悉的身影，出現在走廊的另一端。

　　那個人似乎也發現了愛絲特，她停下了腳步，等待著迎面走來的對方到達她面前。

　　黑髮黑眼還蒙面，身穿著一襲在光明神殿中相當醒目的黑色緊身衣，這樣的打扮，在這座聖殿裡已眾所皆知，只有一個人會有。

　　那個人就應該是魔獄騎士長了……但是，愛絲特抬頭看著在她跟前停下腳步的來者，卻是面無表情地瞇起眼，神情也充滿了無奈，露出了不像是她見到魔獄騎士長時會有的表情。

　　而來者的表情雖然被蒙面黑布遮著，沒辦法看得很仔細，卻隱隱透露出尷尬及心虛的神色。

　　「……」

　　「……」

　　與對方沉默對視的時間越久，愛絲特那對漂亮的銀眸便越發瞇起……幾乎都要變成「鄙視」了。

　　「……呵，晚安啊，愛絲特。」

　　看著刻意壓低聲音意圖掩飾什麼的對方，愛絲特依舊不發一語，卻雙手環胸，冷冷地直盯著眼前的「冒牌貨」。

　　她遠遠看到，就知道這個人不是魔獄騎士長本人了──畢竟她才剛剛跟羅蘭一起在食堂吃完晚餐後分開而已，沒有道理才轉幾個彎、經過幾條走廊，就看到他又從另外一條走廊朝自己走來嘛。

　　再加上，對方的這個模樣，她也算是看過不少次了，而這刻意壓抑過的聲音，即使已經稍微偽裝過，也當然是不可能瞞得過她的。

　　「所以，你又要偷偷溜出去亂來了嗎？」

　　愛絲特壓低音量，面無表情地說完後，無奈地嘆了口氣，接著，便叫出了來者真正的名字。

　　「格里西亞？」

　　─待續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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註：此章之CG圖繪師為夏白衫